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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华侨出版社发行了李晓峰的个人自传《当李晓峰成为Sky》,30章内容从儿时的李晓峰开始,到2007年的Sky结束。当年的西雅图,作为卫冕冠军的Sky在WCG2007魔兽争霸3项目的决赛上输给了挪威人Creolophus,之后他再没染指过这项殊荣。

那一年,距离拥有“电子竞技奥运会”之称的WCG停办还有6年,再往后两年,Sky会成为钛度科技的创始人,而他的合伙人、出身首都经贸大学法律专业的杨沛还在陆家嘴上班,开口闭口资本运作,他们俩大抵也不会想到王思聪有朝一日能成为公司的股东。

在“电子海洛因”的标签还没褪色的时期,Sky是爱打游戏的中学生与父母老师对抗的唯一筹码——他上过央视的节目,做过鲁豫有约的嘉宾,当过奥运火炬手,没人能把他和惯常印象中的不务正业的网瘾少年联系在一起。当电竞选手和游戏主播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呼风唤雨的时候,带着理想主义的励志故事变成了先行者们缅怀过去的注脚,但大家依旧视他为电子竞技的一面旗帜。

“差不多2011年、2012年的时候,我们觉得电子竞技要死了。什么意思?就是没有希望了,以后再没有电子竞技了。”

2015年6月9日,Sky在微博上发表了一份题名为《迟来的告别,不变的坚持》的退役声明,这份声明发出的前半个多月,Sky刚刚过完30岁的生日。

“1998年初识电竞,2004年开始职业生涯,2005年首夺世界冠军,我和电竞的缘分已经绵延了17年之久,但更多人认识我的可能还是2005年的WCG。但距离那个被无数次重温的WCG世界冠军,也已经整整10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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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Sky在新加坡捧起了WCG2005魔兽争霸3项目的世界冠军。在那个时期,这是为数不多的电竞赛事中含金量最高的冠军,和这项荣誉一起被人们记住的是Sky在领奖台上身披中国国旗的照片,在当时的电竞爱好者乃至职业选手眼里,这是件很为中国、也为他们自己长脸的一件事——在没有资本注入的情况下,很多选手的工资往往是鼠标、键盘、甚至 Q 币,不算多的比赛奖金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

“WCG从2000年开始举办,这是整整13年里我的精神感情寄托所在的地方。就像奥运会一样,WCG是我们每年最想打的一个。就算我现在不打了,我也很希望这个比赛能够回来。”

关于WCG停办的原因,到今天依然充斥着五花八门的分析与猜测。可以肯定的是,三星最早组织这项赛事是为了推广自己的显示器业务,他们在韩元贬值、半导体和等离子显示屏等技术领先的背景下迅猛发展,世纪初的那几年也是WCG最风光的时候,有大把的赞助和狂热的粉丝群体,还有像模像样的火炬传递和名人堂,这让WCG的意义不在只是三星在全球市场推广和公关的手段。在钛度科技第一款产品发布会上,Sky专门用了两页PPT去怀念当年的风光,一页是在新加坡捧得冠军的照片,一页是和老对手,韩国选手Moon(张载豪)的一次赛后拥抱。

到了2011年,Sky还在冲击WCG第一个三冠王称号的时候,人们开始用iPhone玩切西瓜和砸小鸟,新的风潮促使三星开始执行战略转型,逐渐把重点放在了LED TV电视和Galaxy S系列手机上,为WCG输血的变成了手机部门。

“如果从商业角度来理解,我觉得三星在做一件对的事情,如果我手里面有这样一个赛事,我也会考虑转型的问题。”Sky这样评价WCG在当时显露出的颓势,尽管他看起来也像是个受害者。

一些消息表明,三星当时确实想把WCG变成一项手机游戏赛事,以带动自家手机的销售业绩,几家中国的赛事运营方也想过拿下这个超级IP,但这些最终都没能实现,2013年在中国昆山的WCG世界总决赛是这项久负盛名的赛事最后的绝唱,Sky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成为历史上第一位WCG三冠王,更重要的,当这座小小的乌托邦彻底崩塌之后,他不知道俱乐部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哪怕他还被人们当作中国电子竞技的旗帜,哪怕依然有大把的人为他欢呼呐喊。

“其实WCG早就很累了,对内要顶着不赚钱的压力,对外要忍受很多不理解,一边要用最少的钱办最大的效果,一边又要平衡赞助商和玩家的需求,真是两头不讨好,为了坚持活下去WCG尝试了很多新的路子,做了很多妥协,挨了很多骂,但还是为我们带来这么多美好的回忆,这是很不容易的。

很多人说那么高的关注度怎么会不赚钱?可在现行环境下,赛事如何赚钱?淘宝店?网页游戏导流量?卖门票?卖转播权?打住打住,这个笑话太冷,事实上这是我们一直在尝试,却到现在还是一个依然没有解决的难点。”BBKinG,WE俱乐部(Sky所在的电竞俱乐部)的经理,《中国电竞幕后史》的作者在日后总结时这样说。

包括三星、和其他类似的赛事主办方发现,办这样的综合性赛事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在没有社交媒体、视频网站和直播平台的时候,自己花了一堆钱只能帮电竞选手和游戏公司做广告。

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另一个现实是,即便是三星也无力与电子竞技与生俱来的规律去抗衡——没有哪个游戏能像足球、篮球和斯诺克一样拥有上百年的生命力。

“商业总要回归市场,我们没有阻挡市场的规律。不是你们打得好,就会有比赛给你打,而是这个游戏火不火,才能决定你打比赛有没有人看。电子竞技和传统体育项目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总有大家更喜欢玩、更被市场接受的新游戏出现。”也就是说,从电子竞技诞生的那一天起,选手们的命运就没有被掌握在自己手里。和行将就木的《Counter-Strike》、《星际争霸》一样,《魔兽争霸3》的生命伴随着WCG的衰落走到了尽头,也就不再会有人给一个过气的游戏办比赛。

“就算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想过退役,我总觉得我自己还可以再拼一枪,再多拼一个冠军出来。”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不会有人怀疑Sky对冠军的执着,但现实总是会把所有的可能性交织在一起,变成一个天才编剧都想不到的荒诞剧本——李晓峰,没有冠军给你拼了。

“就像打游戏一样,我有多少钱,我造多少兵,谁都想把WCG做好,三星不想做好吗?NEOTV(WCG在中国的主办方)不想做好吗?”商业行为终究要用商业的逻辑去思考,狂澜既倒,大厦将倾,你是旗帜又能如何?20岁捧起冠军奖杯时的Sky或许不用考虑这些,但当他想给职业生涯画上哪怕还算完美的句号时,没人给他妥协的余地。

没有WCG和魔兽争霸3,Sky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人都会迷茫,就像我爸爸。他在当地医院做几十年的医生,今年60岁要退休了。他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天天跟我发愁抱怨说来上海给你看大门吧。”

那个时候,与Sky同一时期的选手,有人退居幕后变成了管理者或事赛事组织者,有人去尝试其他游戏,也有人开始打德州扑克——这项在VC圈颇为时尚的娱乐同样风靡电竞圈,他们中的佼佼者往往能同时开十几张牌桌,法国前星际争霸职业选手ELKY和韩国的SLAYERBOXER都是其中的翘楚。

Sky呢,他全干过——可以肯定的是,转型是所有人都不想面对的现实,互联网和创业让这个词被修饰的有些太过美好,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不愿意躺着挣钱?

“其实这种情况04、05年我刚开始打职业比赛的时候就来过一次,那个时候就已经走了一批职业选手了。那个时候职业选手一个月就两三千块,《星际争霸》过去之后,他们又不想玩《魔兽争霸3》。对于我们来说也一样,重新打一个游戏,说实话如果不是你的兴趣使然,你很难再重新打出成绩来。”

2013年之后,Sky开始在俱乐部从事商务工作,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电子竞技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疯狂。

当时,一种名为“肉松饼经济”的产业链正在电竞行业里盛行——这种商业模式来源于一些职业选手和比赛解说员会在视频网站上上传搭配自己解说的比赛视频,随着播放量的提升,他们开始意识到一件事——优酷能放广告,我当然也可以。最开始,这些视频作者会在淘宝店里售卖游戏外设和主题卫衣。后来,专业的电商运营公司找上门来,和视频作者商量好分成。这些视频作者只需要在视频里插播一条淘宝店的广告,剩下的全都交给运营商打理。商品从最初的外设、卫衣变成了零食,肉松饼是其中的代表。当时,一些知名玩家的冠名淘宝店年销售额能够达到上千万元。

游戏厂商也为电竞赛事找到了一条生存的捷径——我为什么不自己办比赛?从2011年开始,英雄联盟的开发商开始为游戏组织一年一度的全球总决赛,同一年,Valve也开始为自家的DOTA2国际邀请赛(The International DOTA2 Championships,简称Ti),比起WCG五行缺爹,这种赛事效果直接,盈利点清晰,推广效果好。社交媒体和直播平台的兴起让电竞选手有了影视明星一般的号召力,粉丝、流量、互联网一起引来了更可怕的东西——Sky发现资本的力量足以在瞬间颠覆自己对电子竞技行业的认知。

“突然就火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市场突然就火了,所有选手的待遇直线上升,他们今年1万块钱工资、明年就要问你要10万块、后年就要50万,工资都是成倍成倍的涨,你本来一个很稳定的俱乐部,完全没有办法去满足他们的胃口,我们做不到,我们的赞助商也不可能给这么多钱,没人能适应这种变化。”

这不是资本第一次颠覆固有的商业规律——电子竞技有了新的偶像,他们每年能从俱乐部拿到几十万元的工资,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能获得直播平台动辄百千万元的直播合同,还有那些一边做视频一边卖肉松饼的、卖零食的、卖键盘鼠标耳机的——还有睡女粉丝的。Sky,中国电子竞技的旗帜、一个不愿意退役的过气选手、WE俱乐部的商务经理,他也不可能看不到同行们各个跨入中产,媒体长篇幅的夸张报道,更大的舞台、更清晰的直播信号、还有更热情的观众发出的残忍掌声——李晓峰,你算老几?

“我现在当然想开了。但那个时候,我说句实话,我心里面的想法真的是可以写本书出来的。”Sky回忆那段经历时,喜欢用“负面”与“灰暗”两个词,不是“很负面”、“很灰暗”,是“很负面很负面很灰暗很灰暗”。

Sky和俱乐部尝试着调整方向,比如引进新的投资者来解决现金缺口,组织新的游戏团队,在市场最混乱的时期,零食店也开过、外设店也开过,所有事情在2014年好转,在那之前WE拿到了几个很有分量的冠军奖杯,Sky甚至还帮俱乐部拿下了几个受益颇丰的直播合同。但对他、对很多人来说,有些事情接受起来并不容易。

“我有没有想过换个游戏打打、然后做做直播卖卖肉松饼,我可以告诉你我想过,但是我没有做出来,就是这么简单。这几年我听到很多和我一样、甚至比我资历更老的人,各种各样的抱怨。他们说,你说这些小孩们,他们到底有多努力,可能有些还不一定有我们当年努力,但他们现在赚的收入是我们当年的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2005年我拿到WCG的世界冠军,奖金是25000美元;DOTA2的Ti6,冠军奖金是900万美元,这样的差距当时谁能做到心理平衡呢?”

在日后的退役声明里,Sky用一种体面的方式来回应命运的无心戏谑:诚然魔兽争霸3的没落很令人惋惜,但在更高的角度来看,过去几年,整个电竞行业的发展却是突飞猛进,新的游戏、新的电竞明星,新的赛事、媒体、直播平台进入了这个领域,主播、联赛的生态迅速崛起。除了职业梦想,热爱电竞的年轻人也有了更多的渠道来接触、甚至是进入这个行业。

“当你真的静下心来分析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看清了事情背后的本质,看清楚什么是风口,什么叫做发展的规律之后,我就觉得这时候我看开了,我很感激电子竞技已经帮助我走到现在这个高度,成为大家眼中中国电子竞技领域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我觉得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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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9月23日,钛度科技在上海的发布会上公布了两条全新的产品线,黑晶系列台式主机和与腾讯联合开发的定制版MiniStation。媒体群访让Sky和当天的发布会迟到了十分钟,他在体验区和合作厂商代表一一握手,接着有点不自然的大步跨上舞台,他抬起话筒的时候,台下响起和2005年一样的欢呼声——他的每一场发布会都像是电子竞技的怀旧演出。

“我是被电子竞技推到现在这样一个高度,我也应该做一些对这个行业有推动意义的事情,不是做所谓的网红明星。”

Sky与河南老乡杨沛在2014年决定创办这样一家公司,他们找到的CTO余孟遥是曾经的电脑超频世界冠军。

我们再难知道当杨沛说出要做电竞界的耐克时,Sky有没有被吓到。但杨沛的逻辑很清晰——曼联的市值100多亿,而耐克则是5000亿的市值,14年英雄联盟总决赛吸引了2800万人观看,这个数据已经超过了NBA总决赛,而以英雄联盟为代表的电竞游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投入到电竞游戏中来,电竞游戏的蓬勃发展,直接带动了外设市场的繁荣。来自德勤更专业的报告称,固定观众和偶尔观看电竞赛事的观众总计接近1.5亿人,这里面将近一半人来自中国。

2015年中,钛度科技发布了第一款产品,一只电竞鼠标。到了去年4月,王思聪旗下的普思资本和汉铎投资成了钛度科技新一轮融资的领投方。Sky说做主机并不是因为鼠标卖的不好,桌面主机恰恰是公司成立之初就定下的目标,但那个时候他们没钱。

Sky越来越忙,忙着谈赛事举办、跨界合作、电竞场馆落地,忙着在十五平米的会议室里招待和他一样梳着锃亮发型的合作厂商,或是把衬衫塞进裤子里的赞助商代表。钛度科技会乐此不疲的赞助各种各样的电竞比赛,这也许是他追忆过往荣光的唯一方式——倘若真要说如果,他更愿意自己像马尔蒂尼、邓肯和乔丹那样,以一个为电子竞技付出青春的身份为大家铭记,有一个盛大又不落俗套的告别仪式,让他像英雄一样降临,像传奇一般离去。

人总要试着与现实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