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历史事件会以一些遗址遗迹的方式存留下来，作为后世参照的见证，作为那段历史曾经存在的证明。但因为当初的历史不符合现代的理念，或是出于某些人民的好恶，历史遗迹又非常容易被推倒、销毁、湮灭。
在“比特时代”，很多历史遗迹都是数字形式存储的，它们很容易或主动或被动地迅速消失，而且比“原子时代”的历史更彻底，往往好像历史从未存在过一样。
推倒李将军的铜像
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发生的白人至上主义者骚乱，是命运多舛的特朗普总统执政生涯的又一次重大考验——当然他几乎上任后每一天都在经受考验。他在15日返回特朗普大厦的住所后回答媒体提问，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他表示许多集会者是为抗议把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将军罗伯特·李的铜像移走，并且质问美国开国总统乔治·华盛顿和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都是奴隶主，是否也要移除他们的雕像。
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出于发达农业的需要主张维持奴隶制度，而北方则因为发展工业的劳动力需求主张废除奴隶制，最后打赢战争的林肯也是北方和联邦利益代言人，他签署了解放黑奴的政治文件，最终又被蓄奴州白人寻仇刺杀。
一度寻求独立的南方战后留下一些历史遗产，比如十字交叉的南方邦联旗、李将军像等都是当时南方白人的精神象征，而当时的南北议和结果是一定程度保留这些南方的骄傲，以作为南北和解的代价，恰似在二战后投降的日本国土上保留了天皇制。交代这段历史很麻烦，但对于不了解美国历史的中国读者来说又是必要的。
国家、民族的象征和特定的团体、人物、宗教象征，本来应该是分开的，但很不巧，更多时候它们混在一起，怎么也分不清楚。苏联解体已经这么长时间了，红场上的列宁水晶棺依然保留。在践行信仰自由的美国，基本没有哪位总统宣誓时候会不用“我郑重宣誓”（I Do Solemnly Sware）而是用备用的“我郑重声明”（Affirm），他们也都是手按《圣经》，并最后说“愿上帝助我”（So Help Me God）。
所以，文物就摆在那儿，不悲不喜，但对它们的解读却与时俱进，而且不同的，或者说恶意的解读会让历史遗迹本身的存在充满危机。
邦联旗和李将军铜像，在当今美国的主流意义，是作为对历史的见证和反省，以避免后世再度出现种族歧视和压迫，反对蓄奴，还有避免国家再度分裂。但在一些怀念“过去的好时光”的白人眼中，这些象征则意味着他们复兴白人，特别是新教徒的欧洲裔白人（简称WASP）至上特权的希望。“白人至上主义者”是个充满贬义和政治不正确的字眼，经常跟“3K党”和“纳粹”这些东西相提并论。
所以，在近年美国大兴政治正确之风的主流意见下，有非常多的南方州降下邦联旗和移走铜像。这在黑人权益群体看来固然是历史的进步，但在对白人至上主义不那么敏感的人群看来，这则是“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特朗普并不是白人至上主义的受害者，却自称是“主流媒体迫害”的“受害者”，他对此事的态度犹疑不决，迟迟不肯宣称与激进白人划清界限，总想着要各打50大板，是完全顺理成章的。
我们看待此事，更容易想到的是台湾正发生的推倒孙中山、蒋介石铜像和去除“威权统治”遗迹的所谓“转型正义”过程，这种对历史的“矫正”确实是当初被剥夺自由者的反抗，但你要说这是挟私报复，其实也未尝不可。更激烈者，如今天福克斯新闻请的一个评论员，直接就讲到这是重演了中国50年前的一段历史——“这简直就是‘破四旧’，”他这么说。
消除网上的历史
到底哪些历史象征该推，哪些不该推呢？站在上帝视角，有时候往往会犯糊涂。如果说伊拉克战后民众推翻萨达姆的铜像大家都挺认可的，包括一些东欧国家推倒斯大林塑像也还能接受，其他一些就比较暧昧了。
例如我们可能觉得靖国神社很值得推倒，但它历史好像也不短了，再多等几年没准会达到和巴米扬大佛类似的申遗标准。是不是只要撤出战犯排位，我们能有条件的原谅它？而在塔利班和ISIS看来，巴米扬大佛或者自由女神像（只要他们有这个能力）反正终归都是要推倒的。
我们对上了年纪的东西要推倒会心怀疑虑，是因为这多少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并且总怕以后会后悔。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正触摸过的人总会产生心中踏实的感觉，那种历史真的存在过的感觉。
但要是在1990年代以后产生的一些东西，它们发源和流行都是在网上，那注意到和希望保留它们的人就会少得多。有些潮流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才过去不过10几年，已经比甲骨文的龟壳都难找到。
互联网草创时期的免费网站空间，例如网易的个人主页、雅虎地球村，还有说不上名字的基本都被关闭了。最早的博客服务现在也很难访问到了。饭否上面极其活跃的人脉圈，一些后来被百度卖掉的贴吧，还有曾经转战天涯、校内、豆瓣、知乎的人，下一步你都很难说它们会去哪里，他们原先的足迹会飘向何方。
而我现在正在见证的，则是长城内外，五湖四海，兴起的一种对不合时宜的声音随便删除和消灭的潮流。欧美各国要求谷歌、Facebook、Twitter等“删除仇恨言论”，不为恐怖分子提供温床，然而每天几十亿访问量当中进行筛选，不管人工还是人工智能做这事都是难比登天，提这个要求的人良心不会痛么……
反正，Godaddy和谷歌已经停止为白人至上言论的论坛提供域名解析和主机托管；Reddit也删除了相关的讨论组，这些网站都纷纷转入暗网，沉入地下。对，暗网，就是前两天老有人提的那个图，什么我们能访问的网络只是冰山一角。每次出什么事，也总有人拿暗网和比特币说事。
只是，哪怕是白人至上主义者的网站和论坛，我觉得也是历史的一部分。让它们就这么消失掉，也不给个说话的机会，那么后来的孩子甚至都不一定能知道，夏洛茨维尔的夏天里，那三个人是因为什么而死。
消除网上的历史，比推倒一尊铜像可简单多了。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