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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这是我几天前受百度百家邀请,旁听尼葛洛庞帝来中国做的演讲之后写的。在当天的活动上,我还提了一个问题,大致是说中国政府正试图打破美国在互联网技术、标准和基础架构上的垄断,并且中国完全可以借助微博、微信、优酷等国内替代品,做到自给自足,形成一个“割据”的小范围网络。这样的情况,在孜孜不倦追求人类“彼此连接”的尼葛洛庞帝看来有何评价?而如果要维持一个全球大同的互联网,让谁来管理,可以让各国政府,包括中国政府在内,都感到满意?

尼葛洛庞帝的回答大意如下:

当初,我们麻省理工在互联网刚创立的时候,有不少国家都没有自己的第一个域名,但我们学校保有1200多个域名。为什么我们这么牛?因为我们发明了这个网络。事实就是如此。当然,美国也是时候把自己在互联网的统治权限做一些适当的让渡了。

中国想着自己搞一套标准的话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当年TD的推广让相应的运营商浪费了几年的黄金发展期,这样的情况还想再来一次吗?如果伊朗,朝鲜搞封闭的国内网络,跟国外互联网形成两个系统,那都没什么,可是中国13亿人,6亿多网民,如果无法进入全球一致的网络中,那将是一场灾难。请中国务必不要这样做。

听完回来,也就有了下面这篇文章。

难得抽出一天来到北京的尼葛洛庞帝是数字革命的推动者,也是见证了互联网早期历史的一位活化石。在亲手锻造的媒体实验室当中观察三十多年的技术发展,尼葛洛庞帝的想法当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带上理想主义的色彩。

尼葛洛庞帝说,互联网是一项基本人权。这作为一个宏大但并无具体所指的信条,很容易得到一致的认同;但这就会导出让全球的互联网接入服务免费这一终极目标。他在巴展讲台上说起这一条的时候,起先十分兴奋的听众席一片寂静——下面满是全球电信运营商的代表。

尼葛洛庞帝最关注的事情,是让全世界的所有人都能够彼此连接,在此之上再实现一系列的梦想。不过,“彼此连接”不是仅仅意味着网络接入本身。这个“彼此连接”的意义应该是,全球人民接入的应该是同一个网络,打破语言,文化,意识形态的隔阂,真正实现无障碍的交流。

真正的“彼此连接”

语言的隔阂造就了以国家或者语言为单位的“割据”。Facebook之外,俄罗斯、拉美、欧洲、中国和日本都有本土的主流社交网络。例如Quora公开宣称不欢迎非英文讨论,硬是造就出来一个知乎。我几乎可以确信,中国人要是都看得懂英文(请注意,这不等于Quora推出中文版),那知乎基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谷歌检索了多家大型的图书馆,这些书中属于公有领域的已经全都向全世界开放,只要你懂英文就能享用。而这些图书只有很小一部分被翻译为中文,并且中文读者对图书的理解,还受到译者这一“二传手”的影响,有时候坏的译者对信息的截取,与原文的意境可谓南辕北辙。

文化的区隔,导致一个足够大的社区必然会陷入混乱,以至无法管理,丧失了社区初创时的“纯洁”,也可能导致创始用户离开。从广义上说,这催生了“丝绸之路”等暗网,以及其中流动的暂时难以为主流所容的观念和行动。

意识形态的区隔,则导致互联网无法统一标准,因为一个标准技术的初始研发者必然获得最大利益,而没有来得及参与规则制定的必然不会甘心。仅仅接入网络,而不注意将参与各方置于平等地位,任其自然竞争,只会让处于话语弱势的族群以至国家产生强烈的危机感,倾向于封闭和自我保护。

公平地说,“自主知识产权”这个词,绝对不是中国一个国家在提;而提起新的网络秩序的建立,则是已经几十年的新经济秩序建立的延续。棱镜门之类的,只不过是这一过程中的助力。

语言、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区隔,使得就算在统计学上已经是“上一个十亿人”甚至“第一个十亿人”,就算我们用上了宽带和移动互联网,我们实际应用互联网的程度也远远没有达到尼葛洛庞帝的厚望。

使命感驱动

尽管绝不是连上网络就万事大吉,但在“最后十亿人”还没有网络,甚至还没有清洁食物和水源,没有通电,没有学校和教育的情况下,而纠缠于公平问题,就是“何不食肉糜”般的奢侈。在更紧迫的议题之前,尼葛洛庞帝只能选择暂时放下。

在演讲中,尼葛洛庞帝展示了他们的伟大成就。在一个文盲村投放了太阳能电池板和平板电脑以后,当地的孩子们能够用一个星期熟悉基本的操作,用三个星期唱出英语字母歌。从零开始看到回报的景象,让即使是在场的观众都感到欣慰。

但是,为什么是ABC而不是“天地玄黄”?这之后第二重要的出版物是什么,是《物种起源》还是《圣经》?还是一本《英雄联盟》的攻略?

如果说通网是实现“互相连接”的基础,那么是否可以推测,这种“互相连接”的背后,带有一种预设的前提,一种特定的语言、文化和意识形态的传播?而新世纪的“传教士”们,是否可以和他们的祖先一样心安——因为做了事情的是我,所以我传播我的思想,是对我工作的奖赏?

理想主义者的想法终究需要现实的人来配合。尼葛洛庞帝说,科技创业引发了公益项目的人才流失,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对年轻人来说,这两者实现了类似的精神激励,而创业还会附赠可能的金钱奖励。商业照射不到的地方。往往是这些志愿者私利最为受损的地方。如果不是有宗教信仰,或者强烈的精神力量所支撑,根本没有人愿意费力不讨好的在这样的地方撑下去。而科技创业潮流可以帮你产生一种能够改变世界的感觉,正如慈善给你的感觉一样迷幻。

而且,越是进入苦难和罪恶深重的地方,越是在集中了矛盾和戏剧冲突的地方,志愿者造成的神圣化,史诗性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不是说不应该优先集中力量处理最糟糕的问题——某些非洲国家是极端的地方,是凝聚了所有的恶,贫穷和不公平的地方。不过,当年汶川地震催生了一大批想在历史上写下一笔的年轻人到灾区一日游,他们除了添乱之外没有任何帮助。

“娜拉走后怎样”

如果说“彼此连接”的目标是从0到100,那么从0到1或者10都很简单,但再往上,就变得指数级别的困难。

我们不妨看看刚刚实现了基本网络接入覆盖的人群是个什么样子,来预测一下那些拿到平板电脑的非洲孩子的未来。他们就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在我的家乡内蒙古的草原牧区,在每一个大城市边缘紧贴着的城乡结合部。

中国拥有13亿人口,且半数已经成为统计意义上的网民,即是有条件在PC或者手机上网的人。

那么花3块钱在一张存储卡上存满电影,再躺在宿舍一点点看完的富士康员工呢?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的村落,等待亲人过年回家的年迈双亲和留守儿童呢?因为上网打游戏被亲生父母关进戒网瘾训练营的孩子们呢?

也许比那个非洲村落的孩子幸福的地方在于,他们已经通电通水,甚至可能吃穿不愁。他们的夜生活不是一团漆黑,只是可以看到村村通的中央一套。孩子不是没有学可上,辍学要么是家长不管,要么家长觉得读书无用。

我可以大胆的预言,他们可能比尼葛洛庞帝已经投入关注目光的最不发达国家的人们,要更晚得到拯救。因为他们在统计学上已经属于被解决了的问题,所以他们连带着也被这个世界所遗忘。

最重要的是,就算他们连上了网,此后做的事情,也不在最初接入网络的人们的预想范围之内。

如果说通网是娜拉出走一般的革命,那么娜拉走后怎样?这个问题将在未来,时刻敲打着全球范围内有着尼葛洛庞帝般使命感的人们的心。

而我更愿意畅想,一个让人们实现“彼此连接”的互联网,不仅是网速够快,足够方便,而且也真正消除不同地理位置、社会等级之间人们的认知差距,打破语言、文化和意识形态的隔阂。这样的网络不只是建成之后会让全人类受益和进步,建造它的过程本身,也是人类弥合创伤,建立友谊,达成共识的过程。

所以,它应该和祈求世界和平的努力一样极端困难。网络本应是一座通天塔,而我们人类若无法齐心向前,则将依旧是建不成这座塔的巴别城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