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章苏阳刚入行的时候,大多数他接触的创业者还在疑虑VC是不是骗子。2016年他从IDG退休的时候,不少中年同行已经开始自称“投资老兵”了。

“我们在台上可以聊IDG,什么都可以说,没关系。”章苏阳与笔者在TC上海主论坛的候场区闲谈,他脱下灰色的羽绒服,露出准备上台时穿的薄黑色西装,然后起身准备拿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话筒,“不过我现在做投资的感觉跟在IDG比没什么区别,如果你在台上问我,我也只能这样说。”

强光打向舞台,章苏阳摘下眼镜放进了口袋里。“这个光一打,下面每个人的脸都看不见了。”他举着话筒响亮地笑了两声,观众席上几双低垂的眼睛被惊得抬了起来。

这是与章苏阳的第二次对话。

 

1

2016年的4月1日,章苏阳宣布退休,一个月后,笔者在IDG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了他。

章苏阳入行早,名号响,受访多,因此或真或假的传言也多。采访开始前,笔者向他求证关于“做风投只是靠感觉,自己选和猴子选没区别”、“如今是90后的天下,不是特殊行业就不必投90年之前出生的人”等等雷人语录,章苏阳着急地否认,眼睛睁得圆圆的,不自觉地打上了手势。“我怎么会那样说?这不过是像人咬狗一样的一个噱头罢了,这样的东西熵值高,吸引人眼球,媒体就这样写了。”

当时的章苏阳仍然以“IDG首位荣誉退休合伙人”的身份,在IDG的办公室里受访。在被问及退休后的打算时,章苏阳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投资这件事,其实无所谓什么退休不退休的。不能离开,离开一年半以上就对行业不熟悉了,所以我会一直在一线。”但在被追问,会否自己再成立一支新基金时,章苏阳闪烁其词地说了一句:“也可以啊。”

这篇专访稿发布半个月后,火山石资本成立。

退休后如此迅速地开启自己的新事业,在旁人看来有点匪夷所思。章苏阳在各种场合中的解释大同小异,大致都是“IDG逐步战略转型,做更多偏大型的投资,而自己偏好早期投资,早期投资部门年轻人居多,希望退休以给年轻人更多机会”云云。

现在,火山石资本已经诞生一年半,重点投资方向包括泛智能技术、医疗健康和泛 TMT 等,投出了包括漫画岛、自客等在内的 19 个人民币项目和 4 个美元项目。除了章苏阳外,火山石资本的另外两名管理合伙人董叶顺、吴颖及两名副总裁刘昊、刘凯均为IDG原职工。在火山石资本官网团队介绍的页面上,他们甚至沿用了IDG时期拍摄的公关照。

据章苏阳所说,两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IDG现在是火山石资本的LP,他本人也是IDG医疗投资决策委员会的委员。2005年,章苏阳参与创建了IDG的医疗投资板块,并在后续的十年里参与了约20多个医疗相关的项目,包括伽玛星医疗、康辉医疗等等。

 

2

1994年,在万通工作期间,章苏阳认识了熊晓鸽和周全,受他们之邀来到了IDG资本。“他们是我革命道路上的领路人。”章苏阳几乎每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到二者时都会这么说。

虽然章苏阳多次表达过很喜欢与年轻人呆在一起,但他在语言表达习惯上仍然保有鲜明的年代特征。除了在提到自己年轻时的爱好时,称自己是“为革命跳芭蕾”、“为革命学长笛”外,他还喜欢引用毛主席语录和名人名言。

“毛泽东同志讲,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胡适先生也讲了一句有点类似的话,‘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章苏阳说希望把这两句话送给创业者,他总结为“先占领高地,然后仔细落实。”

“您查看一个创业者值不值得投,会问他哪些问题?”记者在台上尝试引导他讲出“商业模式”、“市场格局”等等“创投圈术语”,章苏阳却说:“如果他是个党员的话,我会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在大学里是不是党员’?”

台下一片细碎的笑声。

“因为我感觉在大学里入党的动机,相对来讲会比较纯粹,如果在大学入党的人,应该会更乐于为别人服务。”章苏阳补充说,“另外我还喜欢,在五年内跟人家打过一架的人。”

台下一片哗然。

“当然打架不是为了偷抢,而是他为了一个什么事,或者帮了一个什么朋友,或者遇到不平,‘狠了一把’。”章苏阳说。

这是一场“画风离奇”的对话。章苏阳几乎避开了记者抛出的所有“坑”,但却贡献了不少的笑点。这场对话的最后一个笑点,是章苏阳评价90后。

“‘90 后’是咱们国家第一批最正常的人。”在观众的笑声与哗然之中,章苏阳解释说,“90 前”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不正常,因为很多“80 后”、“70 后”在儿童时代、人格尚未成立的时候,遭遇了来自家庭和社会很多方面不稳定的变故,比如下岗大潮,等等。

“90后身上比80后有更多的正能量,对待事情牢骚和抱怨更少。”章苏阳抬起眉毛耸耸肩模仿90后创业者被拒绝时的样子。“跟90后打交道更容易,他们更直接,‘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无所谓’。”

“做投资必须每天接触项目,对行业和人群才不会陌生。我现在差不多每天看2个项目,跟绝大部分的90后交流起来没什么障碍。”章苏阳说。

二十分钟前,在候场区,笔者问章苏阳:“有文章写您每天看4个项目,您现在还保持这种状态吗?”

“没有没有,我一天哪看得了4个项目,我看2个还差不多。”章苏阳再一次摇着头否认了笔者从别家媒体搜集来的信息,口吻与一年前相似极了。

另一名与笔者同在一年前的采访现场的记者有些狐疑,压低声音问:“是记者写错了,还是他不记得了?”

3

对于一支只成立了一年半的基金来说,算回报率有点太早了。

火山石资本官网上介绍的明星portfolio还是章苏阳此前在IDG时期的几个得意之作:携程、土豆网、好耶、汉庭、易趣等等。在众多后来被证明并不能得到章苏阳认同的人物专访稿中,执笔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他的投资故事,讲他的失败和成功,讲他如何因为某一个细节而决定了一定要投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回报率等等。

投资圈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与真格基金的徐小平聊天和与金沙江创投的朱啸虎聊天,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体验。前者有一套著名的“看人的哲学”,后者又有一句著名的“我们只关心它商业模式算不算得清”。徐小平与朱啸虎的区别可以说是不同投资风格的区别,但更不如说是VC两代人的区别——这与两人鼎盛时期的创业环境有关系,也可以说他们的风格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产物。

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章苏阳向前者无限趋近。

在章苏阳数不清的演讲中,有一句有些花俏的话反复出现:风险投资最重要的有三件事,投人,投人,还是投人。

“VC是个性化的投资,它的理论特别少,不像PE有很多种理论,有一些特定模型等等。”章苏阳认为,对于VC,特别是早期投资人来说,很多理论与模型可能都是无效的。

那么章苏阳如何看人?接下来的演讲内容都大同小异,诸如遵守商业规则、要有责任感、要有野心和企图心以及良好的身体素质等等。这些话对于起了个大早来听他演讲的人来说当然是不讨巧的,他们可能更喜欢听他直白点说说理论和模型。

在同样的内容讲了太多遍之后,章苏阳似乎也觉得有些boring了。

“从一个创业者踏进您的办公室,到您决定投资他,在这段时间之内您会如何去了解他?”高架的摄像头和刺眼的灯光从记者的身上挪到章苏阳身上,他说:“从有些细节你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怎么样。比如他没喝完的瓶装水会不会带走;他小便的时候,会不会走到离门最远的位置去,把更近的位置留给别人……”

4

从台上下来,章苏阳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采访间。有记者询问他如何看待BAT在互联网各个行业的垄断。

“1999年,全国一帮热血青年对互联网的将来充满着美好的憧憬,他们认为互联网可以打破国企的垄断。十年以后,大家发现,原来互联网的垄断,比他们所见识过的所有垄断都更厉害。”章苏阳说,“他们发现,垄断产生的时间更短,快则三年,慢则五年,一个企业就把一个行业垄断掉了,不但更快,而且更彻底。这是当年把互联网当作美好理想的人所没有想到的。”

1999年,章苏阳刚刚经历了投资生涯开篇的三次失败。这一年,他认识了邵亦波。

“我投资的第一个高收益项目是邵亦波的易趣网。事实上,虽然IDG从上世纪90年代初就开始做投资,但前几年都是在积累,真正步入正轨能够投出好项目,是1998年以后的事。”章苏阳说。

1999年8月18日,易趣网成立。成立之初,公司在上海一个两居室的民居内办公。两位创始人邵亦波和谭海音是当时仅有的两名员工。同年,邵亦波和章苏阳在南京路上见了面,一起吃了点馄饨。第二天,邵亦波飞去了北京,又在北京见到了周全。

当天下午,章苏阳和周全通了个电话,决定给邵亦波投钱。不久后,邵亦波穿着短裤,和章苏阳在衡山路的一家茶室里签了合同。2003年6月,eBay以1.5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易趣,IDG从中获取了近20倍的收益。

零几年,中国的创业环境比现在要柔和得多,很多后来长成庞然大物的骇人巨头在当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公司。2003年夏天,除了易趣被收购外,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只不过在当时,有关于它的声音几乎完全被漫天肆虐的非典疫情新闻盖过。

2003年7月,淘宝网正式上线。

网络上至今有不少人乐于去总结淘宝与易趣的胜负原因,但事实上这一切已经没什么意义;IDG曾持有腾讯和百度的股票,但对腾讯仅仅投了一年,赚了十倍就退出了,现在去讨论如果不卖会怎样也没什么意义;阿里巴巴谋求A轮融资的时候,马云曾找过章苏阳,虽然后者有意投资但交易最终未能成行,如今再去琢磨为什么也没任何意义了。

章苏阳看到中国的创业形势从滴水变成洪流,一切都在洪水之中被改变了。时间无情地流淌过去,巨头崛起又衰落,新的入局者激起浪花又湮灭无闻,新的悔恨和骄傲每天都在产生,但没有人能够奋力滑行逆水行舟回到往昔岁月。

2016年春末,笔者在IDG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章苏阳,问他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一下这二十余年投资经历的得失。今年冬天在TC上海的后台,他说想把同样一句话送给所有年轻的创业者。

“王尔德曾经说过一句话,人生最大的痛苦,在于你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到,或者你得到了。”